青燈夜雪

我一个饿鬼,管什么拆逆死啊!

【影】廿三 秉烛游(下) 【戚顾】【逆水后续】

(下)



顾惜朝招呼尚能行动的官兵在院中支起大锅烧水,自去屋中寻了浴桶,用开水里外细细烫过备上,又搜罗起足够的棉纱以做绷带之用。院中炭火哔剥,跳动的红光将缭乱的人形投在四壁之上,犹如幢幢鬼影,森然欲搏人。他心烦意乱,于指挥应答之间,不住想起方才房中那个瞬间,戚少商深黯的眸中,分明有些什么呼之欲出,如这炭中火光,墙上鬼影,叫人看了便不由心头惊跳。可那,又是什么,又能是什么呢?

他的思绪在这上头来来回回一直打转,却每每卡在戚少商瞪着他的眼池,那最后掠过的神情上,便再也无法深想下去,也不知是不能,抑或不愿。

他这样心不在焉,却也不曾忘了时时警戒,每有风行树响,便不由握了剑支起耳朵细听墙外。约莫一个时辰过后,终于隐隐听见铁手的脚步声去而复返。顾惜朝松出一口气,心下终于稍感欣慰,想来擅自回家的那几个船兵果真如铁手嘱咐的那般,并未将他们的所在说与旁人知晓。

顾惜朝提了灯迎出门去,见铁手当先而行,神态恭谨地引着一人快步走来,那人身量竟比铁手还高,头戴斗笠,面目皆以薄纱罩住,其下削肩窄腰,似是半分肥肉也无,却挺拔如剑,殊无单薄之态,双肩负着一只木笼药箱,身上深衣广袖,翩翩颇有魏晋古风。此刻月黑风高,二人自黢黑旷野走来,并无灯烛在手,铁手内功深厚,自是耳聪目明,迈步毫不迟疑,来人却也是履干袜净,衣不染尘,从容似御风凌波一般。顾惜朝一见之下,心中便定了几分,忙迎上去施礼道:“晚生见过神医。”

来人身形停驻,斗笠转向他的所在,顾惜朝只觉似有一注冰水透过薄纱投在自己脸上,来人“咦”了一声,听口气竟是又惊又喜,接着大袖一挥,手指已捏在顾惜朝左手脉门之上。

顾惜朝不由大惊,他向来灵敏,又兼内功已有根基,即便是在船上身陷重围之时,也断不曾一招被制,连个还手之机也没有,可方才到现在竟已接连两次落入如此境地,来人出手如电,他更是连对方如何出招都未曾看清便已被拿住要害,不由一时间胸中狂跳,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勿慌,勿慌。静心吐纳,气落丹田,让我看一看你的脉息如何平复。”来人不由分说将顾惜朝拖到院中灯火明亮处,围着他上下打量,斗笠随之簌簌抖动,问道:“旧伤何人所治?”

顾惜朝闻言一凛,迟疑道:“有幸得安阳镇西百花谷主医治。”

斗笠下“啧”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来人伸手取过顾惜朝掌中提灯,捏住他另一边手腕把了一会儿,又问:“可有头脑昏聩、思虑不清之症?”

顾惜朝的心吊了起来。

“现在并不觉得。可是我曾昏迷两年之久,自己受伤之前的事情,全都不记得了。”他强自压抑话音中的希望之情,带着几分忐忑问道:“敢问神医,可有法子治得?”

来人漫不经心地一摆手:“非药石可医。”说罢犹自顾自探着顾惜朝脉搏,忽又“咦”了一声,热切道:“可有手足?令堂安在?令堂饮食如何?”

一句“非药石可医”直如当头一棒,将顾惜朝心中犹存的一线希望击得粉碎。他此刻颓然欲丧,如何有闲心应付来人这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?只是黯然摇首道:“我不记得。”斗笠下啧啧有声,来人连道“有趣”。

铁手在一旁看不过眼,附在斗笠旁耳语了几句,指了指戚少商所在房门,来人方恍然“哦”了一声撒开顾惜朝,也不等人引路,径直往房前推门走了进去。

铁手摇头苦笑,回头向顾惜朝压低了声音道:“葛大夫就是这样的性子,你……”

话未说完,戚少商房中忽发出轰隆一声巨响,两人脸色齐变,同时惊呼一声抢到房前,只不过铁手急喊“葛大夫”,顾惜朝却失声呼道“戚少商!”

铁手一掌将门拍开,顾惜朝已拔剑在手。谁料想往房中一望,眼前的情景直叫人哭笑不得——只见原先的木床塌了大半,灰尘犹自从房梁簌簌而落,戚少商与葛神医各踞住倾颓的床架一角,逆水寒架在葛神医脖子上,戚少商的脉门却捏在葛神医手里,一时也看不出谁吃得亏多些,闻听门响,对峙中的两人一齐转头望向出口,亦异口同声对着铁手和顾惜朝大喊。

戚少商怪道:“你们请大夫来,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?”

葛神医则大叫:“凶险!”却不知说的是戚少商,还是他的病情。

戚少商撤了剑抛在一边,向葛神医道:“得罪了。”

“无妨。”葛神医随口答道,自顾自坐在一地碎木中专心把着戚少商的脉搏,问:“如此几天了?”

“昨日申酉之间受的伤。”

斗笠点了点,忽而语气森然道:“我绰号叫做‘医死人’,只因医术比我那些蠢笨同侪强上一些,又喜欢漫天要价,是以人们若非需要洗筋伐髓、剥皮剜骨的伤势,断不会来找我。可既然伤到如此地步,纵然是我,十人中也至多能救回五个。你姓甚名谁,可有决心将性命交到我手里?”

“在下戚少商。”戚少商望了眼立在一旁的铁手与顾惜朝,目光复又投注在葛神医斗笠上,微微一笑道:“我能活到现在,本就大半是靠运气,既然是运气,哪一天用完了,也是自然的事。先生尽管放开手脚,不必有所顾虑。何况,我今日既然得遇先生,说不定便是运气还没有用完。”

斗笠下哈哈一笑,葛神医刷地站起身来,朗声道:“我治了!”说罢顺手扯起床架上的被子,将戚少商兜头裹起,道:“此伤不好见风,你且裹着被子坐在这里。”又回身看着顾惜朝点了点头:“院子里的浴桶热水是你备下的?还算机灵。去搬进来,顺便将这床架子拿去,都煨成木炭。一切备齐之后,将门窗关死,非我传唤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去去。”

二人指使尚能出力的官兵,一起从房中抬出残木,将疗伤所需物什搬了进去,葛神医便要关门。顾惜朝忍不住以手拦门,压低了声音问道:“葛神医,敢问戚大哥的伤……您有几分把握?”

斗笠下轻嗤一声:“他自己都不在乎,你问什么?”言罢不由分说将二人轰出去,啪一声关死了房门。

顾惜朝一口气憋在胸里,不由袖子一甩腾腾腾走到院中,他在吊着烧水锅的炭火边徘徊一会儿,抬眼回望戚少商房中,却只见窗纸上昏光朦胧,支耳细听,只有一些杂响,也听不出什么所以然,再看铁手眉目若定,只是自顾自在旁边坐下,一根接一根慢慢往火堆中续着木柴,终于忍不住发作道:“他方才言下之意,是不是说倘若戚大哥像我那样问了,他便不肯再治?你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,为何事先也不提醒一声?戚大哥不过症状初起,破伤风虽然凶险,可凭他的资质武功,只要好好清创祛浊,再辅以清热解毒的良方,也不见得就治不好了,你这样巴巴请个颠三倒四的‘神医’过来,倘若他却不肯治,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贻误病情!?”

铁手抬头扫了他一眼便又垂下头去,皱起眉若有所思:“我先前只知道他性子古怪,并不知道是如何的古怪。”他顿了一顿,目光落在顾惜朝不住来回的脚上,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再着急,他也不会治得快些,这里尚有伤兵,不如先帮他们料理了伤势再说。”

“我……”顾惜朝脸上一阵发烧,不由气道:“我自然是着急,我们行藏已露,敌人却尚在暗处,雷听琴手下人多势众,又有那样厉害的暗器,单凭你我二人,如何能尽快将案子查清?即便不论公事,你与戚大哥也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好朋友,如今他病情危重,你难道便不着急?”

铁手刷地抬起头来,目光如电般钉在顾惜朝脸上,一字一句道:“你既然知道他曾与我一同出生入死,可知道是为什么、怎样的出生入死?”

顾惜朝心中一凛,袖中拳握,双目凌然回望铁手,脚下却不由自主微退了半步。

恰在此刻,二人当中吊着的铁锅汩汩而响,正是水烧开了。铁手深深盯了顾惜朝一眼,便垂下脸去,拿起一旁充作纱布的布条投入锅中煮了,招呼院中的伤兵过来清理伤口,恍如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。

他既如此,顾惜朝便也冷着脸不再搭言。那四名官兵的伤势他先前已粗略看过,不过是寻常跌打损伤,此刻无非清创祛浊,涂擦伤膏药酒,再绑些夹板绷带而已。只是先前一直忙乱,直到此时方有余暇询问各人姓名。原来顾惜朝所救的那名腼腆清秀的年轻人姓何,名叫小印,瘸了腿的那个叫魏九,伤了胳膊的名号郑有泉,头一个跪下来央求戚、顾、铁三人的机灵鬼倒是有个文质彬彬的名字,唤做陈廷玉。

四人都不过及冠之年,虽名义上是在军中,可久居杭州这等繁华之地,平日所干的尽是来往护送、仪仗检阅之事,何尝经历过顶着炮火与敌人白刃相搏的阵势?今日险险死里逃生,几成惊弓之鸟。魏九的腿使不上力,自进院后便瘫坐在火堆旁瑟缩不止,郑有泉抱着胳膊一脸阴沉,何小印虽只受了些轻伤,但一路上勉力照看另外三人,又抢着帮顾惜朝抱柴生火,此时也已疲惫不堪。唯有陈廷玉,不知是那股受了惊吓的劲儿还未过去,还是天性如此,兀自喋喋不休,一会儿对铁、顾千恩万谢,一会儿又担心起戚少商的病情,铁手有一搭没一搭与他对答,总算不至让场面尴尬至极。

别业中虽遍植花木,布置得清新雅致,却不过只有正房两间、偏房两间,此时一间正房有戚少商在内治伤,为伤兵包扎完后,铁手便将四人安排到两侧偏房休息,自己折回院中,欲在火堆旁守完这一夜。却见顾惜朝依旧坐在原处,低头盯着炭火,显然也是一般心思。

铁手在他对面坐下,两人各自对着炭火,却似只有一个人,或院中没有人一般。夜已是极深,风中唯闻远处西子湖潮声阵阵,面前火炭哔剥,又过了片刻,两侧偏房中传出细细鼾声,隐约交织在夜风中。

顾惜朝交握双手,留神听着戚少商房中的动静。自那位“葛神医”进屋之后,他便只听见几次水响,间或有葛神医呼喝之声,似乎在念什么口诀,可戚少商本人竟几无声息。虽然明知以戚少商的性子,就算真的被剥皮剜骨,也绝不会惨叫呼号,可顾惜朝这样在屋外等着,却只觉哪怕能听见几声痛呼也好,强过这般悄无声息,竟似已经死了一样。

甫一想到这个“死”字,他便觉心头一阵狂跳,手攥在袖中,不由微微发起抖来。自登船至今尚不过两日,他竟不知已是第几次为戚少商的生死悬心。而他亦到此时才发现,自己此前竟从未真真切切将“死”字与戚少商这个人联系起来。

这说来实在荒谬之极,既然是人,总归免不了一死。可戚少商握了逆水寒站在那里,却仿佛正是“死”这个字的反面。毕竟,他于过往生涯中已无数次濒临绝境,却每能化险为夷,亦曾被狠狠打落谷底,最终却飞得更高。这样的人,岂非该是不死的?这样的人就算要死,难道不应至少为了家国大业、黎民苍生,死得轰轰烈烈,重如泰山?又怎么能够,为了换一个无名小卒的性命便落水而亡,或是为救一个失了忆的仇人染上破伤风,在这湖边小院里静悄悄地病死?

可戚少商自己竟毫不在意,他对着死生大事,竟能够说出那番运气不运气的话来。

顾惜朝仰首望天,只见弦月不辉,星河璀璨,正如他与戚少商自真定回京途中露营时所见一般。这段日子他温书不辍,所学大半都已忆起,此刻空中星宫象次印在眼中,自是明晰如画,他望来却只觉比那时候还要茫然。夜风吹发,心若飞蓬,戚少商所言一起北上组建义军之事,会不会也如风中蓬草,就此无影无踪?倘若他竟就这样死了,自己又当如何?以天下之大,自己又将何往,又要何为?

眼见夜空渐渐由墨转灰,极东处显出微青,长夜无论如何难熬,终究将尽。顾惜朝轻轻呼出一口长气,低声道:“铁手,我想请问你一件事。”

铁手神色了然,似是早知他有此一问,答得亦直截了当。“你问。”

顾惜朝顿了一顿,方道:“我对敌之时,每当使到某一招剑法,便觉左腿处内息滞涩,步下不稳。是我练功出了岔子,还是什么缘故?”

铁手一愣,不由意外道:“你问我这个?”

顾惜朝语气如常道:“戚大哥的混元一气神功亦是你传的,我自然应当问你。”

转瞬之间,铁手面色已复如常,他思忖一回,问道:“只有一招?”

顾惜朝点了点头:“不错。奇怪的是我自己练功时并不觉得,昨日对敌才发现。”

铁手纳罕道:“要是内功练得不对,怎么会只有一招?那是怎样的招式?你演给我看。”

顾惜朝起身拔剑,行至院中开阔处,提气、回臂、旋身、跃起,而后以左足踏地举剑上撩,说道:“便是左足踏地起跃之时,总感觉这一步无法踩实。”

他说着撤剑回首,只觉一瞬间铁手脸上的神情古怪之极,定睛再看,却又成了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,也不知是被残余的火光所扭曲,还是自己一时花了眼。

铁手皱起眉头若有所思,问:“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?”

“我不知道。醒来便已会了。”顾惜朝道,“来江南路上,也曾得戚大哥点拨。”

铁手“哦”了一声,转过脸望着戚少商的房门,目光忽而变得既深且锐,语气却依旧如常,淡淡道:“既然是跟他,那么还是等戚少商好了,你问他去吧。”

“这剑,我不懂。”

顾惜朝看不到他脸上神情,却不由心头一阵异样,只觉铁手语气深沉,似乎别有所指,正要出言再问,只听戚少商房门“吱呀”一声,葛神医提着药箱闪身出来,将门在身后又关了起来。

院中两个人四只眼睛顿时一起钉在他身上,铁手更站起身来。葛神医摆了摆手,悄声说道:“睡过去啦。过三个时辰喊他起来,把药服了。”

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张写得龙飞凤舞的方子,顾惜朝忙接在手里细看。葛神医又道:“叫他就在此屋中静养,不可见光、喧哗;食肉粥,勤饮水;伤口不得再沾水,纱布务必以盐水煮够一个时辰,以无烟炭火烤干,每日两次涂换此药。”说着从药箱中掏出一只瓷瓶,续道:“只要三日内不再频发抽搐,或是发烧大汗,即可痊愈无恙,若是再发起来,那便吃点好的,见一见想见的人,也不用再找我了。”

言罢将瓷瓶塞在铁手怀中,拎起药箱便走。铁手忙出声唤道:“葛大夫,此次的诊金……”

葛神医却不停步,只是大袖一挥,于斗笠下嘿嘿笑道:“都说戚少商一诺千金,我倒要看看值不值这个价钱。”

说罢一推院门,径自去了。

顾惜朝将手轻轻按上戚少商的房门,薄薄晨光映着他手,白的直如透明一般。不知为何,他一时竟连推开这扇门也不能。

就在此时,墙外忽传来散漫歌吟之声,只听葛神医且行且唱道:

海客谈瀛洲,烟涛微茫信难求?

凡俗生年不满百,何堪常怀千岁忧!

饮时交欢同一醉,醒后分散难留。

仙人安在哉?青山易老,绿水长流!

天青欲曙,四野静谧无人,歌声被晨风吹着渐行渐远,终于袅然无闻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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