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燈夜雪

我一个饿鬼,管什么拆逆死啊!

【影】廿三 秉烛游(上) 【戚顾】【逆水后续】

廿三  秉烛游


(上)

 

三人沿江而下,入夜便向江畔渔村借宿,天明继续行船。如此舟车继换,待潜入杭州城内,回到南屏山下的小院居所,已是第二天的下午。连日奋战奔波,三人都已是疲惫不堪,顾惜朝强撑着又为戚少商换了一次药,便与铁手各自回到房中休息。

这一觉不知不觉便睡到半夜。顾惜朝于朦胧中睁开眼睛,在床上闷闷躺了一会儿,只觉夜梦纷乱,醒来亦是扰人,索性起身披了衣服,漫步踱出门去。

秋夜侵寒,天边残月如勾,风拂乱庭前草木,带来远处西子湖浪声隐隐,亦将檐外风灯投下的昏光吹得微微摇晃。院门旁相依立着的两匹马听见足音,一起将头转向顾惜朝,栗色马随即打起鼻息,抬蹄向他移来。顾惜朝见状不由微笑,走过去一手抚向它的鬃毛,一手习惯性往怀中摸索。

一摸之下却落了空,脸上笑意渐没,顾惜朝轻叹一口,拍了拍栗色马的脖子,低语道:“我今天掉进江里,险些给淹死,你的糖都冲没了。”

马儿却不以为意,只将头蹭着顾惜朝的手,一双温柔的棕眸依依望向数日未见的主人。

骏马透着体温的皮毛熨帖掌心,那一点温热似要丝丝缠入肺腑之中,顾惜朝留恋地将手指埋在浓密长鬃之间,眼中不觉又漫起淡淡笑意,抚着栗色马道:“你跟了我快两个月,却还没有名字。”

说着抬首望向天上星辰,半是低诉,半是自语道:“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……不如就叫‘追风’可好?”

低语随风融入夜色,新得了名字的骏马依在主人掌下,亦是静默无声。谁料转息之间,追风身旁突然响起“咔嚓咔嚓”的怪音,打破这一刻会心岑寂。顾惜朝低头一看,不免又气又笑,走到一旁将抹云马头打开,低声斥骂道:“说了多少次不许啃树皮!仔细明天戚大哥教训你。”

大黑马“噗”一下将嘴里的木兰树皮吐出来,高昂起头对顾惜朝怒目而视。

顾惜朝正自好笑,忽听门外岑夜之中,由远及近传来纷沓的脚步声,更隐有数声金铁交击的脆响,似有数人正携带兵刃径直向小院而来。顾惜朝眉头一紧,轻手轻脚掠回房中取了承影剑在手,再出门时,见铁手也已来在院中,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,便一左一右埋伏在院门两侧。

却听来人脚步滞重拖沓,行得近了,更能听见其中间或夹杂几声呻吟。顾惜朝与铁手相视一眼,同时猜到了什么,戒备的姿态便是一松。

不一会儿,小院漆门外响起敲击声,来人小心翼翼敲了三记,又敲了两记,接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门后怯生生传来,着意压低了嗓子呼道:“铁二爷,顾大侠,戚大侠?”

顾惜朝再不怀疑,上前拉开院门,果然见白日里他救下的那名官兵正带着三名同伴立在门外,见了他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喜色。

顾惜朝与铁手将四人让进院里,昏黄灯光迎面洒落,立时便照出黑暗中看不清的狼狈相来:四人皆是蓬头垢面,身上官服已被血渍烟尘染得看不出颜色,更烂做褴褛之状,其中一个瘸了腿,架着他的二人中却有一个吊着半边胳膊,一个额头高鼓起大块血肿,顾惜朝救下的那个背上负着四个人的兵器,满头细枝断叶,脸上数道荆棘划痕,手里拄着木棍,棍上伤痕累累,看起来竟是一路上给众人开道来着。

铁手和顾惜朝见状心里便有些不好过,沉船之处离杭州城远隔数座山丘,想他们身有武艺、兜有钱财,一路回来也并不容易,却不知这些人靠着双脚跋涉至此,中间吃了多少苦头?

铁手向门外扫了一眼,迟疑道:“就你们几个?其他人呢?”

顾惜朝救下的那名年轻人垂下眉眼,失落道:“他们不相信会被抓起来问罪,自己回家去了,我劝不动。”

铁手也不好说什么,打量着四人狼狈的样子,面露不忍道:“一路上吃苦了。”

最先跪下来央求三人的年轻人嘿嘿一笑,道:“铁二爷别挂心,这点子路咱还是走得动的。只是咱几个胆子小,怕给人认出来,所以特意抹花了脸,弄脏了衣服,这么半夜悄悄地回来。从此以后,杭州城算没有咱这几号人啦!”

铁手吃惊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倒是个机灵鬼。”说罢又正色道:“上面的事情,谁也说不好。你们暂且先在这里避一避,倘若没什么危险,也就能回家去了。”

四个人连忙你一言我一语表忠心,说话间顾惜朝忽然皱起眉头,望着戚少商的房间疑虑道:“我们一帮人吵了这么半天,他怎么还不醒?”

铁手被他这么一说,也不禁面露疑色。顾惜朝想了想终究放心不下,便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

铁手点了点头,自去屋中搜罗吃食饮水,招呼几个饥肠辘辘的官兵。

 

顾惜朝轻推了推戚少商房间的木门,见推之不动,知是从内插住了,便抬手敲敲门,叫道:“戚大哥?”内里却全无反应。他侧头倚在门上听了听,院中人声纷乱,亦听不出什么。顾惜朝眯着眼转了转念头,目光落在手中承影剑上,不由心头一动。

昏黄的灯光从他背后投上紧闭的木门,摇摇似怂恿。顾惜朝犹豫了一下,终于还是轻轻抽出剑来插进门缝,掌中气凝一线,挥剑向门销斩落。

他手中剑刃有切金断玉之锐,小小一根木头自然不在话下。“喀”一声轻响过后,门便触手而开。

顾惜朝迈进房中,于一团漆黑中摸索着点上蜡烛。木门在他身后合拢,隔出一室静寂,他便听出了戚少商的呼吸声。那人身上只穿着条裤子,伏在床边一动不动,头发散在一边,胸中气息忽长忽短,时有滞涩。顾惜朝眉间不免添了一份忧疑,叫了声“戚少商?”便向伏着的人走去。

他立在床边伸手欲推,指尖刚触上对方赤裸的肩头,戚少商搁在枕边的右手忽如蟒蛇暴起,环扣住他左手脉门一扯一带,腿缠臂扫身随劲转,登时将顾惜朝狠狠按在床上。这一下猝不及防,顾惜朝一记反擒拿只来得及使出一半,便已天旋地转,全身为对方所制,只觉戚少商双手如两道热烫的铁箍般,一只扣着自己脉门,一只狠掐住他脖子,右膝顶着他小腹要害,左膝将他持剑的右手死死压在床边,整个人如猛虎盘伏在他身上,一双通红的眼睛如怒如狂,如恨如诉,如淬火刀锋般牢牢钉进顾惜朝眼睛里,竟不知是认出了他还是没有。

顾惜朝心如擂鼓,一时间看着对方动弹不得。戚少商手上加劲,左膝用力一碾,顾惜朝只觉整条右臂顿时酸麻透骨,忍不住闷哼一声,承影剑在掌中再握不住,滑出去锵锒一声落在地上。

戚少商耳廓一动,却恍如未闻,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,目光缓缓从顾惜朝眼池曳开,向下扫过他的鼻梁,又一点点掠过他的唇,慢慢移向他被自己握在掌中的脖颈。

颔下手指愈环愈紧,顾惜朝被迫仰直了脖颈,他张口欲叫,却已发不出声音,只一颗心砰砰跳得欲从腔子里蹦出来。

——他要杀我。

他竟要杀我!?

一个念头从对方当头凌下的目光里跃然而出,顾惜朝惶然转着双目,难以置信地望向压得自己动弹不得的人,止不住发出濒临窒息的抽嘶。

戚少商盯着他的瞳孔猛然一缩。

顾惜朝忽觉颈上铁钳般的手松了力道,只虚虚环握着。他呛喘不已,身体在压制中不住弹动。戚少商犹自中了魔似地盯着他,拇指摩挲着顾惜朝颈上被缆绳勒出来的瘀痕,在已散成青紫色的皮肤上流连不去。

太近了,顾惜朝的喘息陡然一滞,感到戚少商散开的头发从肩头滑落,直垂到自己耳边,而那人的呼吸竟比手掌还要烫上几分,一阵阵拂灼在他唇上。

昏暗的烛火从门边投来,戚少商的影子沉甸甸罩在他身上,似一个黑笼子困住他,视野中唯有那人一双眼睛灼亮如火,要把这黑烧出一个洞来。

他忽然心慌得不能自已,忍不住张口唤道:“戚大哥?”

每出口一个字,丹田中的气便不由泄一分,“哥”字伴着一声嘶哑喘息出口,已低得近乎耳语。

戚少商似被他声音引动,目光扫上来,在顾惜朝微张的唇上转了几转,复又移向他莹然双眼,眸中红翳渐散,忽然便如出击时一样突兀地撒了手。

他从顾惜朝上方撤开身体,颓然伏倒在床铺里侧,含混道:“我发烧闹癔症,吓着你了。”

顾惜朝支身坐起,只觉浑身力气被抽空了似的一阵发软,心神犹自被方才的瞬间困住,只下意识重复道:“你发烧了?”

话一出口便悚然而悟——方才肌肤相触之际,确实感到戚少商的体温高得异乎寻常。想到此处,顾惜朝只觉脖子与手腕一阵灼痛,便似戚少商的手掌在上面烙了环印子一般。

他眨了眨眼睛,强行定下心神,翻身下床道:“让我看看你的背。”

戚少商依言支起上身。顾惜朝解开他身上绷带,将蜡烛举近了仔细检看,看罢探了探他的脉搏,想起戚少商眼中血丝密布,便又去翻看他瞳孔。戚少商歪在床上任他摆布,只是两颊肌肉绷紧,间或微微抽搐一下,仿佛紧咬牙关隐忍着什么,神情看上去甚是古怪。

顾惜朝心生疑窦,便问:“你身上觉得如何?”

“伤口痛,浑身乏力。我好像时睡时醒,做了许多噩梦,内息也提不上来。”戚少商阖着眼睛道。

他这样一说话,两颊的紧绷在烛光下愈加明显,声音亦含混不清,嗡嗡地似在胸中震动。顾惜朝心头腾起一股凉意,忙探手扶住戚少商的下巴,道:“戚大哥,你松一松下巴,不要咬牙。”

戚少商懒懒抬起眼皮,有些失神地看着他道:“你说什么?我没有咬牙。”

顾惜朝的心直坠了下去。

他转身冲出房门,径直在院角堵住铁手。铁手先愣了一愣,目光飞快从他颈子移到脸上,神情便是一紧,忧问道:“戚少商怎么了?”

“他发烧了。”顾惜朝说罢紧抿起双唇。

铁手这一惊非同小可,习武之人轻易不会生病,他自己都已记不得有多少年不曾发过烧,闻言不由急问道:“怎么会?”

顾惜朝焦急道:“那些铁砂打出的伤口又小又密,有一些还很深,只怕他是染了锈毒,要发破伤风!”

铁手脸上一滞,便仿佛当头给泼了一盆冰水。

刀剑无眼,争斗无情,行走江湖这些年来,铁手已不知看过多少敌人、故交,侥幸从利刃下逃得性命,却又因害上破伤风而忽赴黄泉,或是落得肢体残断生不如死,难道说如今连戚少商也要……

他竟无法再想下去。

顾惜朝垂下眼,面露伤悔之色,咬着牙说道:“江村里寻的金疮药不济事,当初料理伤口时,真该用火再灼一遍……看他的症状应该还只是初起,如今只得重新清创,再用药物泡浴、内服,把身体里的锈毒彻底拔出来。可这方子我不会开,你们六扇门在杭州城里,有没有信得过、又擅长外伤的大夫?”

铁手凝神想了想,点头道:“我想起一个人。只是倘若把他请来,你万万不可叫我和戚少商的名字,更不能提起我们在官府里的身份。”说着意有所指地向院子里伤兵扫了一眼。

顾惜朝点点头,铁手提步欲走,顾惜朝忽又截住他,凝重道:“你留下,我去请。你先前把这处小院的所在告诉了那些人,此刻难保没有走漏风声。”

铁手神色亦沉了下来:“他不认识你,你请不动的。”

顾惜朝咬紧了牙关垂下眼去,让到一旁再不说话。

即便已低头掩饰,顾惜朝眉间的屈愤之色仍压抑不住地流露出来,他虽未出口,意思却再明白不过:这一院子惫将伤兵,万一雷听琴真的闻讯来袭,他一个才练了数月内功失去记忆的人,如何能够抵挡得住?

铁手一时踌躇,目光徘徊中忍不住又向顾惜朝颈上一扫,而后落在他左手上——他仍擎着戚少商房里拿出来的蜡烛,此时烛泪满溢,眼看就要顺流到他手上,顾惜朝却毫无所觉,竟似忘了手里还有这么个东西。

铁手心中一动,忽然开口问道:“你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,戚少商都跟你说了什么?”

顾惜朝不意他有此一问,眸中滑过警惕之色,顿了顿方道:“他说等这案子结了,要带我回一趟连云寨。”

铁手点了点头。

顾惜朝见他一时不语,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,不禁焦躁道:“我的身份跟眼下的境况毫无关系,我知道你……”

铁手截住他断然开口:“苏堤自南端起十三步入水,向东侧湖中有一镇潮铁牛,长牛角内旋三次,短的外旋两次。入洞后见神龟左行,见灵蛇右转。”说罢转身便走。

“你不知道三潭印月,我以为你没有来过杭州。”顾惜朝在他身后冷然开口,见铁手停步不语,又道:“你特意告诉我,说明戚少商也不知道。这不是六扇门的密道。”

铁手并不回头,静等着顾惜朝说完,背向他道:“你不会把所有事情告诉我,我自然也是一样。”

说罢再不停步,径自去了。

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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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章名取自古诗《生年不满百》,原文如下:

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
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!
为乐当及时,何能待来兹?
愚者爱惜费,但为後世嗤。
仙人王子乔,难可与等期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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