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燈夜雪

我一个饿鬼,管什么拆逆死啊!

【影】四 是耶非耶 【戚顾】【逆水后续】

四  是耶非耶


晨曦的清光送来丝丝暖意,百花谷内渐是一片熙熙攘攘。

晨起的农人各自荷锄负篓,前往自家药圃耕作,偶尔有几个身穿袄裙的女子走过,拎起裙子跳过田埂,身法轻灵,多半便是人们口中的“仙子”了。

一切恰如靖节先生所写: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,黄发垂髫,并怡然自乐。

看在神龙捕头眼中,却是一团又一团迷雾重重——

安阳一带乃是宋金辽三国交界之处,连年战乱之下,怎么还能有如此安居乐业的地方?

辽军发于游牧,金人起于渔猎,皆不似宋民善于农耕,每逢草原上白灾肆虐,便举族南犯大肆掳掠,宋军往往不敌。戚少商此番北行,一路上见家破人亡者有之,流离失所者有之,举家南逃者更是不可计数。唯有信奉“富贵险中求”的商贾走贩们,每趁战事稍歇便来往不绝,催生了安阳镇这类水陆集散码头。除此之外,原本星罗棋布的村庄,却早因连年战乱侵扰,几已凋敝殆尽了。

看谷中情形,所见“仙子”固然有些身法功夫,其余大部却只是普通农人,到底是凭什么背景,能于如此乱世中独善其身?回想昨夜驻扎在谷中的那些武士,说的似乎不是契丹语,难道竟是女真人?那么,这个“百花谷”,是近年兴起的女真在大宋暗藏的据点吗?

戚少商松肩垂手,缓缓前行,一路只见谷中布置看似随意,实则暗合易理,竟无一处死角可供藏身,两侧悬崖森立无可迂回,逼得人只能从正面入谷,这疑是受金人庇护的地方,却用着汉家阵法,看来不由更令人心惊。

戚少商暗运了一口气,只觉得真气甫一离开丹田便有滞塞之感,接着便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。不止体内余毒未消,昨夜被霹雳雷火弹刺伤的视力亦未恢复,触目所见尽是模糊一团:秋树染染,行人蠕蠕,每个色块都似暗藏一个秘密,森然欲搏人。以自己此时之态,倘若遭遇强敌,当真是无法可想,然而谷中种种怪异之处犹如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,想到此中阴谋或许事关国家气运,便不免把心一横,向山谷深处人居密集处走去。

一团灰影行至身前,挡住了神龙捕头的去路。

戚少商一凛,面上不动声色,暗暗收敛目光勉力看去,却只能分辨出是个作农人打扮的汉子,中等身材,左手提棕褐色一团,当是药篓,右边肩着长长一柄黑沉铁器,似是锄头,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。全神戒备间,却听一个憨厚男声自灰影中响起,迟疑地问道:“这位大哥,您这是……遇到什么事儿了?”

戚少商心知自己此前为追捕陆仁甲不眠不休狂奔数日,又在水中泡了几乎一夜,此刻脚步虚浮双眼昏花,看来只怕狼狈地紧。念头一动,便顺水推舟抱拳道:“在下戚大龙,自汴梁行商至此,不料中了贼人暗算,家丁和货物均被掳走,只有我一个人侥幸跳水逃脱,一路上溯着溪流逃到谷中,远远望见这里似乎有人烟,因此前来求助。”

“原来如此,那你可算来对地方了。”农人道,随手便将满盛的药篓向路边一搁,转头呼喊:“老李!帮我把篓子带回去啊,我带这位大哥去找谷主!”

被唤作“老李”的汉子起身挥了挥手,复又低头莳弄草药。灰衣农人回身拍了拍戚少商:“跟我走吧。我跟你说,我们谷主啊,那真是菩萨心肠,手下的仙子都是跟着谷主学医的,厉害着呢,周围百姓有来求医问药的,无论有钱无钱,没有不尽心救治的……”灰衣汉子边在前面引路边滔滔不绝,极是熟稔的样子,戚少商专心致志听着,亦不断热心地点头赞和:“可不是,看这谷中安乐景象,真是一片世外桃源。这几年边关事乱,我一路北上,见许多村庄都凋敝了,真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地方。”

汉子脚步一顿,向上虚抱了抱拳,郑重道:“这都是纳兰将军的功劳。”

“纳兰将军?”戚少商奇道,心中却是一凛,他早疑心昨夜那些汉子做派不像江湖人,难道真是女真军?那个臂上绑着明黄虎纹锦缎发号施令的,便是此人口中的“纳兰将军”么?

待要细问根底,灰衣汉子却摇了摇头:“嗐,跟你们这些中原人说不清楚,有什么想问的你去问谷主吧。”说完停步指了指,原来他们一路走来,已行至一处砖瓦房前,说是谷主住所,却风格简朴,与谷内其他民居如出一辙,只是房前园圃出奇地大,园中遍植奇花异草,更兼松柏成盖,虽已是十月中,却端得是药香袅袅,绿意森森。

戚少商谢过灰衣汉子,上前扣动房门。“吱呀”声中,一股温润的草木香扑鼻而来,和着屋内暖湿之气,便如迎面袭来团团一阵春风。一个修长人影从门后现出身形,乌发高梳青衣盈盈,戚少商心中一惊,敛目细看,却是一个高挑女子,眉目五官皆是模糊一团,只能辨认出肤色不似中原女子白皙,却是温暖的麦色。

“这位侠士公子,敢问到我百花谷中,所为何来?”青衣女子开口问道,声音不似寻常女子清脆,反倒有些低沉,然而语音温软,咬字清晰有力,正是惯常安抚病患的医者之音,叫人听了便不由牙关一松,心也静了下来。

戚少商抱拳行礼,将之前编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,道自己被贼人下毒,得灰衣汉子指引,前来求谷主医治云云。听罢,青衣女子低笑了一声,戚少商心中一突,以为自己不经意露了什么破绽,却见女子已回身引路道:“既是如此,便请进来吧。”

青衣女子引戚少商入大堂坐定,取一个脉枕搁在桌上,示意戚少商将袖子挽起。神龙捕头依言将手臂放上脉枕,只见女子碧袖微敛,两根修长手指便搭在戚少商腕上,竟是丝毫不介意男女之防。戚少商忍不住道:“还不知谷主如何称呼?”

“戚公子说笑了,‘谷主’二字岂不就是称呼?”

戚少商笑道:“天下山谷成千万个,只怕有一多半‘谷主’是无聊的糟老头子,如何能显出这一位谷主的不同寻常?”

女子不由莞尔:“既然如此,叫我扶桑便是。”

“汤谷上有扶桑,十日所浴,乃神木也。好名字!”戚少商赞道,暗中回想近些年武林中涌现的新秀,似乎并未听过这一号人物。正忖度间,却听女子讶道:“这毒……戚公子,却不知暗算你的贼人作何打扮,听口音像是何方人士?”

神龙捕头心下苦笑:那核桃所藏暗器与小雷门雷火弹如出一辙,他戚少商倒是也想知道知道,现如今这门手艺到底落在了谁的手里,又是何时多了这些阴狠肚肠?只是百花谷尚不明敌友,此中原委,却不足为外人道了。

主意打定,口中编起瞎话来自然面不改色,当下将路上遇见的几伙山贼路霸描述一遍,说得如在眼前。反正那些家伙平日里不是豪夺便是巧取,麻药方子层出不穷,至于为何要将用在良家妇女身上的药用在他身上,如此说不通之处,倒也管不了许多。正说着,想起前事,便顺势探问道:“之前听引路的兄弟说,百花谷全仗有纳兰将军保护,才如此平和安定,免受贼人侵扰。却不知这纳兰将军是何方神圣?我逃命至此,有幸能得扶桑姑娘医治,也要多谢他才是。”

扶桑谷主默然片刻,淡淡开口道:“如今世乱,我小小百花谷亦不过是风中柳絮、江上浮萍,不敢说什么独善其身,苟且偷生罢了。戚公子请在此稍候片刻。”说罢便起身转入内堂。半晌,拿了一串三个纸包出来,交给戚少商:“将此药煎了,日饮两次,可清体内余毒。”

戚少商连连称谢,再要追问,却听女子言道:“戚公子如无去处,可在谷内随意盘桓,我百花谷民风淳朴,一切自有人照应。谷主事务繁冗,恕扶桑不能奉陪了。”

戚少商无法,只得告辞出来,向田间耕作的汉子问了,便又有热心农人带路,将他引至谷中客房住下。戚少商一面与农人寒暄,一面极力敛目观察,只见客房亦是独门独户,门前园圃打理得井井有条,与其余人家一般无二。屋内一应设施俱全,只是收拾得极为简洁肃杀,一丝人气也无。想来那些女真军在谷中之时,便是住在这些客房中,散布于山谷深处。

戚少商送别农人安顿下来,只觉疲意上涌,双目已经肿胀得厉害,一跳一跳疼痛不堪。他将药包抛在一边,也不打算煎服,只在炕上打坐,勉力运内功调息,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
再睁眼,屋内已是一团漆黑。戚少商默坐片刻,听得谷中万籁俱寂,唯闻北风呜咽,窗前更漏点点滴滴,如落心头,忽觉天地苍苍而此身寥落,活得越久,竟越似聋子瞎子一般,茫茫然如一苇投江。摸索着下了地,待要潜入谷中探查一番,却无奈目伤未愈,轻功更是不大灵光,只好叹息一声,复又倒回炕上。一夜睡得浮浮沉沉,只见青影幢幢,来去如同鬼魅,醒来却到底说不清都梦了些什么。

如此过了两日,戚少商余毒渐消,目伤也慢慢好了起来,渐能看清面前人眉眼。他将逆水寒收在屋里,四处走动与人攀谈,想要套出百花谷底细。谁知谷中上下,农人便是真的农人,即便会些拳脚,也只是庄稼汉子防身的路数;“仙子”则多是无家可归的女子,听闻谷主宅心仁厚,便辗转来此追随。至于那位神秘的“纳兰将军”,谷中人大多只知道是女真族一位将领,带兵路过安阳时往往驻扎于此,周围偶有山贼来犯,便使出雷霆手段,杀得对方片甲不留。如此几番下来,土匪流寇自然闻风丧胆,视百花谷为禁地。于是便有了这一派安乐景象。

戚少商摸不着头绪,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,难道真如逆水寒一役后无情劝诫他所言——劫难易过,余生难为,最怕是从此成了惊弓之鸟,忘却本来面目——自己的心性竟已在不知不觉间变了,以至看人看事,太过多心?

一路边走边想,不觉已行至百花谷深处,这里此前尚未来过,似乎靠近某处釀酒用的温泉,暖雾弥漫,很是舒适。一阵微风掠过,戚少商蓦地停步抽了抽鼻子——好浓烈的酒香!莫非前方囤着解千愁?

果然,挥散了雾气,一个用石门掩住的山洞便映入眼帘。阵阵浓郁酒香混入雾气,仿佛整个山谷都变作了酒坛子,熏人欲醉。

戚少商深吸一口气,忍不住快走几步,伸手便去推那石门。石门颇为沉重,却未设机关,着力之下缓缓而开。被晨雾打薄的阳光漏入山洞,如检阅军队的帝王,照亮了一排排半人高的粗陶酒瓮。醇烈的酒香汹涌而至,几乎要把戚少商冲个跟头。

对一个好酒之人来说,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去处了。戚少商闪身进了山洞,抚过一排排黑亮的瓮身,又摸一摸红绒封口,渐渐喜上眉梢,一路往酒香更浓处走去。终日紧缩的神经似是被熨斗熨开一般,周身三万六千毛孔更是暖洋洋的,无不畅快。

待转过几排酒瓮,眼前展露的景象却叫他吃了一惊:被酒瓮团团围住的一块空地上,居然放着一口棺材!

那棺材莹白厚重,看起来竟是用整块汉白玉雕成,里面似乎注满了解千愁,琥珀色酒液与白玉温润的莹光交相辉映,在昏暗的酒窖中说不出地动人。

而更奇怪的是,里面似乎……泡着个人?

戚少商全神戒备,先试探着唤了几声,见那人毫无反应,便慢慢湊上前去,待看清棺中人眉眼,整个人顿时如遭雷亟!

——那不是别人,竟是三年前传说葬身渭水的玉面修罗!

“顾!惜!朝!”

一声断喝硬生生从齿间蹦出,刹那间宛如时空倒转,往事汹涌而至,戚少商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额头,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。

然而那三个字重重砸在地上,在一室寂静中滚了滚,便消失不见了。那人毫无知觉一般,依旧静静泡在酒中,身上不着寸缕,白皙的皮肤在琥珀色酒液中浮浮沉沉,倒像是另一块汉白玉。

看了一会儿,戚少商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。

棺中人确实长着一张极似顾惜朝的脸,身形也与记忆中大致相当,然而他却从未见过玉面修罗有这样的表情——那人似乎正陷在一种奇异的长眠里,除了胸膛微微起伏,整个人像是死了许久,又似刚出生的婴儿般安详宁静。

还有,这人身上光洁得也太不正常。

千里追杀中顾惜朝曾与他交手无数。戚少商清楚记得逆水寒在他身上留下的每一条印记,甚至每次出手的轻重分量。况且晚晴死后,顾惜朝狂奔三月逃避各路追杀,身上不能说体无完肤,至少也该是伤痕累累。可棺材里这个人,全身皮肤都颇为光滑,只是横七竖八有许多条细细白痕,胯骨上方散落着一片颇为醒目的红斑,殷红似血,圆润如珠,不像伤疤,倒像是雪上落梅。

戚少商不由得再靠近一些——这次他看清楚了,那人胸前有一道明显的伤疤,虽比想象中浅了许多,但位置确实与老八那一枪合得上。

如果他真是顾惜朝,那么还有一道不容易好的伤疤,应该是在肩头背上。

想到此处,戚少商屈身展臂便将“顾惜朝”从酒中捞起,扶住上身微微翻转,向肩头寻去。

果然!竟然……!?

戚少商心头巨震,就在此时,怀中人突然动了一下。

神龙捕头瞬间弹了开去,心中早已将自己骂的狗血淋头——似刚才那般门户大开,倘若这人有任何诡计,此刻自己岂不已是一个死人?!

那人猛然间失了支撑,跌落回棺材里,脸没入酒中呛了一口,他手脚笨拙地挥了一阵,终于爬起来,伏在棺材边难受地直咳嗽。

“唔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
戚少商如临大敌,看着那人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从背后滑至胸前,只觉得当年辽人的千军万马都未曾让自己如此紧张。

咳了一会儿,那人终于顺过气来,慢慢抬起头,目光落在戚少商身上,本能地往后一缩,透彻无尘的双眸中起了戒备之意,张了张嘴,却渐渐显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来。

“戚……是……施……”那人皱起眉,尝试着发出含混的音节。

戚少商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。

“一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

戚少商突然感到有些不妙。

那人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,突然忆起什么似的眉头一展,对戚少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

“你……是……谁?”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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